初恋日记(二)

3.


星期二和星期五意味着什么?在之前对我来说,星期二意味着和三班一起上的讨厌的体育课,喜欢的漫画更新,小区外早点铺的迟到半小时才开门;星期五意味着食堂的阿姨油炸的鸡肉串,即将到来的周末,和放学时不得不交出两百块钱的颤抖的手。现在它们意味着,能见到陈立农。


郝医生了解了我的情况后和我说过,我的双向抑郁很有可能是来自我不健全的人际关系,所以狂躁期的时候虽然会有清醒的自我认知,但根本就控制不住对社交的渴望。


说实话治疗都三个多月了,不会有人知道我多想念我的躁狂期,除开那些难受的辛苦的疼痛的时候,我觉得我能得这个躁郁症真的是件幸运的事情。精神充沛、欣喜快乐、思维奔逸,我会觉得我的人生充满光明,我能掌握所有的事情,我的计划源源不断,我浑身轻飘飘,就像漫步在天堂。可体验天堂的感觉的确是要付出代价,我躁狂的程度决定着我抑郁的程度,我躁狂期时的情绪越激动,就说明我跌下地狱的时候会有多痛苦,并且除了吃药以外,这一切都是不可控的,我完全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突然体会这种“地狱天堂皆在人间”的感受。


可第一次,我的症状竟然能被一个人控制。


今天是我第二次去回诊,结束后我又去了那家咖啡店,进去后只有那颗瓜皮头孤零零地伏在操作台前写些什么,听到我开门赶紧抬头说“欢迎光临”,看清是我,说:“诶,是你啊。”


我点点头,依然掩藏不住我脸上的喜气洋洋,“嗯,农农给我一杯冰美式吧。”


“干嘛老喝这种除了苦什么味道也没有的东西啊,要不点拿铁吧,我给你表演拉花。”陈立农说这话的时候先是皱皱眉头表达他的不赞成,然后又带着笑意望我,最后又轻微的挑了眉,我知道,他这应该是对他的拉花技术很自信。


我当然不会拒绝,粲然地说:“好啊。”


他低着头将咖啡粉放进咖啡机压粉器里,因为专注嘴巴微微撅起,我问:“你喜欢拿铁吗?”


他摇摇头,“不是喔,我喜欢牛奶。”


怎么会说出这种答案呢,我们学校的男孩子,明明年纪相仿,要么想装成熟会说喜欢咖啡喜欢酒,要么喜欢刺激的甜味总是喝碳酸,要么是无趣的体育生天天抱着运动饮料和矿泉水不撒手,可他怎么会说出一个这么可爱又意想不到的答案。牛奶,牛奶诶,口感那么重,可却那么香甜,在嘴里的凝滞感和丝滑感又结合得那么到位,会越喝越渴,会让喉咙发出吞咽的“咕咚”一声,会让陈立农喜欢。这是最羡慕的一点,会让他喜欢。


“拿铁这种咖啡就是最基础的意式浓缩加牛奶喔,会比较好喝。”他手里端着刚热好的鲜奶,准备往咖啡杯里倒,却突然抬头和我说了这么一句。


陈立农肯定不会知道他这句话到底造成了什么后果。我喜欢这种小小的认同感,他会像朋友一样推荐自己喜欢的口味,却又尊重我的口味做折中的选择,虽然拿铁稍微贵一点有一些推销的嫌疑啦,但这种微小的甚至可有可无到让人怀疑是不是错觉的认同感让我幸福得要爆炸了,像是夏天怀里抱着装了满满冰水的气球却不用担心它破掉,像是久坐好几个小时站起来伸懒腰骨头舒展得咔咔响,像是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完全没有令人讨厌的吃了药的昏沉感。


他拉好了花,那片叶子漂亮圆润又清晰,有些后悔没有拿手机把它拍下来,我已经记不起来那片叶子具体是什么样子了,可是我记得他的表情和我的感受。他那时就像献宝似的把咖啡端到了我的面前,一脸想让我夸奖他的期待感;我就像收到了宝贝似的,手捧着咖啡杯感受着这第一份来自他的热意,而我当然不会辜负他的期待,于是我喝了一口,叶子的形状被打乱,我心脏里的所有物料也再次被搅得乱七八糟,我说:“农农,你很棒哎,拉花拉得这么好看就算了,味道也超级好。”


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你为什么会这么熟练啊?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吗。”“挺久了,我15岁就开始在这里打工了。”“哇……厉害,我15岁还在乱花钱买言情小说看。”“也没有啦,熟人叔叔开的店我就是过来玩玩。”“那你一般都是什么时候在这里?就假期吗?”“寒假暑假都会来,平时上学的时候就是周末会来。”“那最近你天天都会在这里对吧?”“对啊。”“那我天天都要来,就喝你做的拿铁,只喝你做的哦,别人的我不要。”


写着写着我都有些惊讶,我和他的每一句对话,他每个我没错过的表情,每个小动作,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和平时吃了药迷迷糊糊的我不一样。


我说完这句话他稍微沉默了一下,可我并没有停下或者放慢对话的节奏,我知道我那时的状态已经是轻躁狂状态了,我停不下来,我想要聊天,我想要赤裸裸地表现好感,我心境高涨滔滔不绝,我接着问:“怎么了?不好吗?”


我接二连三地问。我说可是我很喜欢啊。我说你的拿铁很特别,我想天天喝嘛。我说我天天来照顾你的生意还不好吗。我说我想天天见到你啊,你不愿意吗。我说你别不说话嘛,咱们来聊聊天啊农农。


我终于停了下来,等着他回话。


我发现了,陈立农是个思考的时候说话语速就很慢的人,他沉吟了半天,最后慢慢开口:“呃……没什么问题啦,就是……”


“就是什么?”


他把放在操作台另一边的本子拿了过来,用挡住自己的脸的方式举在我面前,在纸张后面依然缓缓地说:“这是我的作业,很厚的,可能我们不能多聊了哦,我要做作业了。”


“好吧。”


被拒绝了,可是没关系,我被拒绝了也没有多么失落,甚至很奇妙地,我觉得我急速跳动的心脏慢慢平稳了下来,脑袋里活泼的思绪也慢慢消散,我的情绪竟然因为他一句话就恢复了正常。


“那我去那边坐着了。”


可能是陈立农太可爱了,就连拒绝人也那么可爱,手指抓得作业本皱皱的,只露出了一小撮竖起来的呆毛,我都能想到那张藏在作业本后面的脸有多无辜,声音糯糯的软软的听起来很好欺负,可从我乖乖走到桌边坐下的举动来看可能我才是被揉捏的那一个。


我拿出包里的书,本是想为我直白的眼神做个掩饰,可不自觉竟看了进去。


书里鲜明,深沉,字字珠玑。


书说,我们要发愿,要人类都受正当的幸福。这是多么温柔又强大的思想,对我这么一个,曾经对任何事不抱希望,把世界当作苦海急着想要脱离的人来说,就像救生圈一样撑持着我的意志。这是我对自己的希望,是对小克的希望,是对和我们相似的人的希望,是对所有我爱的、我恨的、保护过我的、伤害过我的、我认识的以及我不认识的人的希望。我真诚地发愿:愿人类都受到正当的幸福。


 

4.


陈立农唤我的时候,我才惊觉到外面天已经黑了。


他说:“已经9点半啦,我要关门了。”


我收起书,有些不舍,感觉空落落地准备和他说拜拜,可他却先我一步说:“要是不介意的话等我一下,我送你回去吧?”


我感觉我微张着嘴的样子一定很傻,意识到了后立马反应:“好呀,我就把我交给你啦。”


陈立农没有接话,头也不回地去收拾店里,我这次却感觉到有些失落了。


郝医生给我说过,躁狂的主要缺陷就是认知偏差,在我犯病的时候,我本该感受到的一些情绪会一律被掩盖,就像是我刚刚写的看书时感受到的那些东西,如果我并不是正常的平静状态是根本受不了触动也写不出这些话的。因此,虽然我还蛮喜欢我的躁狂期,但在这种时候如果感受不到这种细腻我也一定会有些遗憾的。


这种细腻也包含了陈立农给我的失落。他礼貌地提出要送我回去,可好像并不是很喜欢我这种对他表示的方式,也或许是并不是很喜欢我。我对这感到沮丧,可这种沮丧被我珍惜着。这是我真实的情感,不是被我自己欺骗了,不是一时压不下去的兴致。


回家路上我与之前完全不符合地沉默寡言,他也是基本没和我说话,沮丧和失落影响了我,我也许本该可以和他聊聊咖啡、聊聊书,或者聊聊随便什么他感兴趣的东西,可我始终没有开口。


喜欢这个东西真的好奇妙,它猝不及防地找上了门,让我有莫大的勇气去靠近,又猝不及防地打了我一巴掌,让我哑口无言。


他会喜欢我吗?不会的吧。我觉得我最有感染力最可爱的一面他都不是很喜欢,那么我真实的样子,我那些阴暗挣扎伤痕累累的样子他更不会喜欢了吧。我单方面地对他表示,单方面地让他成为了我日记的主角,可却没有想过他愿不愿意,没有想过我会不会得到回应,这种突如其来的情感让我自己心神不定,也会让他不知所以吧。


身体里的那个渺小的我已经开始打退堂鼓了,可是我不要啊,我不想。和陈立农并肩回家的那短短15分钟已经成为我近年来最幸福的15分钟了,看到被路灯照射到交缠的我们俩的影子我也能开心好久,他偶尔为了等我放慢的步子也会让我呼吸停滞,他是我从没遇见过的心动,他能让我真实的喜欢蓬勃生长,他或许能救我,或者说,我能为了他而竭尽全力救自己。


我真的好喜欢他。


—2017.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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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合上了日记,才看了前两篇我就有些不忍再看下去。


窗外已经开始微微泛白,甚至开始下起了小雨,淅沥沥的雨声浇得我心里也湿漉漉的,雨带来的凉意让我有些头昏脑胀,我抱着她的日记钻进了被窝里,始终合不上眼。


她好傻,她怎么这种时候就这么笨笨的呢。


天知道我见她第一眼后就有多想再见她一面,天知道当她出现的时候我有多欣喜若狂,天知道她对我表现出她的好感的时候我有多么脸红心跳,天知道我克服了多少羞涩才提出送她回家。


可只有天知道,她不知道。


我大概永远都要为我的迟疑不定而后悔,这是老天爷对我最大的惩罚。好歹我是男孩子,可我没有她坚强,没有她果断,也没有她的敢爱敢恨。


我一边看一边感受着她的心情,一边想象着如果我和她交换人生我会是怎样。我大概在被她那些承受过的痛苦所摆布的时候就会放弃了吧。她的文字里都是不放弃的希望、是要命的温柔,还有那些被她的眼睛所观察到的美好。她从我身上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她自己,厉害的是她,可爱的是她,出乎意料的也是她,我何德何能被她描述得那么好,我何德何能从一开始就承受她的喜欢。


我好想告诉她走在她身边时低头就能闻到她的发香有多幸福,好想告诉她我头也不回地不接话是因为高兴到面部表情不自觉扭曲,好想告诉她我拒绝聊天说要写作业时是为了掩饰我的脸红,好想告诉她我提出给她拉花就是为了想在喜欢的女孩子面前表现一下。我也是普通的无趣的男孩子,我会想装腔作势,会害羞到嘴笨得讲不出话,会偷偷看喜欢的女生看书时漂亮的侧脸遐想联翩。


我就这样幸运地窥探到了她的心事,她的过去,还有她的痛与她的爱。这对她是多么不公平,对我又多么现实,我失去了告诉她我和她有着同样感情的机会了。


我太迟了。我总是太迟了。


好想让她知道,她的一切我全盘接受,我想对她说,不管是你的好你的坏,你的活泼还是你的崩溃,你的美丽还是你的伤口,我统统都爱着,如果有机会,你那朝圣者的灵魂,你脸上衰老的皱纹,我都会爱。


可我最恨她的地方是什么知道吗,她不给我机会让我告诉她我有多喜欢她,她藏起了她的崩溃,遮住了她的伤口,收回了她的灵魂,她让自己永远永远,永远不会再长皱纹。


她明明写着我能救她,她明明写着她会为了我自救,可是为什么?是我太没用了吧?是我没能够给她足够的希望吧?


我真的是个混蛋,那些只有天知道的喜欢,就只能请求天来告诉她了。


老天爷啊,求求你告诉她吧。


我真的好喜欢她。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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