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日记（一）
1.
我不是一个会在心里偷偷评价他人的类型，大部分人在我眼里是相同又无趣的，和消了气的可乐一样乏味，甚至连解渴都不是最好选择。可眼前的妇人很漂亮，憔悴也透出了美丽的光，就和她的女儿一样。这让我不经意地多打量了她两眼，她捕捉到我的眼神，可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拍拍我的肩膀，大概是同情我和她承受一样庞大等份的伤心吧。
她把我带进房里，房间里大量的熟悉味道就像雪崩似的把我压得死死的，我不是很喜欢这种感觉，不如说从一个星期前我开始变得不是很喜欢所有事物，能触碰到的所有情绪果实都被撒上了一层咖啡粉，苦味浓厚又干涩。
我不喜欢咖啡，我比较喜欢牛奶，牛奶又甜又能长高，我实在是不懂为什么会有人像她一样那么喜欢咖啡的，可我每次提出我的疑惑时她都会勾着嘴角反驳我说如果没有人喜欢咖啡那你这个咖啡店的打工仔就没有工作啦。
我不想显得那么小孩子，可我就是很讨厌苦苦的东西，就像那个靠在椅子上的包、那顶挂在衣架上的帽子、那副摆在书桌前的眼镜以及那张我送的拼图。太讨厌了，就和会飞的蟑螂朝你飞来一样那么讨厌，那避之不及的心情会自动发展为害怕，整个让人头皮发麻想蹲下来尖叫。
完了，才进来没有五秒钟而已，我的鼻腔压力已经上升到我无法忍耐的地步了，我赶紧转过头掩饰我这副脆弱样子。阿姨并没有比我好到哪儿去，深呼吸之后对我说：“农农，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走掉，明明不久前还兴高采烈地告诉我等病好了医生说可以回去上课了的时候要转学去你们学校找你。”
我一阵眩晕，这话比咖啡还要苦。
“病？什么病？”
“你不知道吗？她因为双向障碍休学治疗了一年多。”
不，我不知道，她一直以来在我眼里就像牛奶一样，甜美纯白干净。聪明又爱笑、斑斓又灵动的她怎么会得这么痛苦的病，我不可能知道。
“叫你过来，是因为我发现了一本她的日记，是上锁的，我觉得交给你比较好。”
阿姨一边说着一边蹲了下来，拉开了床底下的抽屉拿出了一本被装饰得很精致的日记，浅蓝色封面上贴着“初恋日记”的可爱字体，空白处画了猫爪画了云，画了我咖啡拉花最拿手的叶子。比起密码锁，更让我注意到的是她做成挂饰挂在日记一角的名牌。那是我校服上的布制名牌。姓名陈立农，学号1500100315.
她曾经说她很喜欢我这个学号，因为除了本该被编制进去的我的生日以外，就只是她的生日了。她曾一把撕下粘在我心脏前的这个名牌，无视我从背后抱着她的腰想抢回来的动作，伸着手笑得很任性，说：“现在这个是我的啦！”
我突然感觉我的肋骨开始奇怪地发痛，没办法止住只好也蹲下来，说：“能给我试试吗？”
把日记接过来后，我试了她喜欢的数字，她的生日，我的生日，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我们开始交往的日子，以及以上所有有可能的数字之和。可是越试我的肋骨就痛得越厉害，就像是某个器官被施工拆卸轰隆隆地震得我的整扇肋骨都在颤抖，最后我只能放弃尝试，低下头捂住我的胸侧。
“阿姨，我可以把它带回去吗？”我哭着问。
得到肯定后我道了谢落荒而逃。
回家路上我骑着车眼前却一片模糊，时不时会感受到路人的探究目光，带着“这个男生怎么哭得这么伤心”的疑问余音，让我的脑袋跟着肋骨发痛。
不，你们不明白，不明白一个17岁的男生猛然明白爱的毁灭性的天塌地陷。我爱她却从没有弄懂她，我不清楚她的秘密，不清楚她的病，不清楚她的期待也不清楚她离开的原因。我知道这本日记装载着她铺天盖地的喜欢，而我在此之前从未发觉，这是她的内心，不坦荡更不会轻盈。我的肋骨告诉我，我爱她的不坦荡，我爱她的不轻盈，我爱她的肉更爱她的灵，可爱而不得带来的不安宁、不满足和不甘心，才是爱最可怕的毁灭性。
2.
到了家楼下我才止住了眼泪，推着车进车棚，顶上的灯坏了好久没人来修，我只好举着手机上锁。
我家的社区一点都不好，明明这个城市都是水泥地，可我们社区的地上还全是一些沙石小砾，脚踩在上面会发出特有的摩擦声，但思绪混乱的时候听着竟很舒爽。
我回了家，和妈妈打了招呼，她关怀了一下我最近糟糕的心情，我笑了笑让她别担心，才进了房间。
我从书包里拿出日记，抚摸着那个名牌，挫败感和失落感让我提不起精神。她的想法总是很多，并且很妙，吃冰淇淋时都会让我买两个香芋味道的，可明明我喜欢草莓，她喜欢巧克力。我问起原因时，她说：“如果让你吃巧克力的或者我吃草莓的，会很不公平啊，因为总会有个人吃不到自己喜欢的，可是如果都吃自己喜欢的，我们就不能吃一样的了啊，我想和你吃一样的。”
我被她说得笑呵呵的，后来她说我脑袋动得很快可是却总显得呆，我那时想着你来当那个精巧玲珑的，我只需要笑嘻嘻地被你逗就好了。
我知道，如果我只是用我简单的想法来猜可能永远也猜不到，可是我也并不想破坏那道锁和那本日记，不仅会毁了她的心意，更只会让我显得卑鄙。
我苦恼地揪着头发，找了无数种可能想参透她的脑袋，无数次无疾而终。
我按着回放键一帧帧地查看回忆，满心都是酸涩，不自知地坐到了凌晨。可突然，就像栓子被拔开，我一个激灵，抖着手尝试输入我刚刚想到的数字，我像是面临着站在没有防护工具甚至还有裂痕的玻璃栈道上的恐惧似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啪嗒”一声，密码锁轻轻弹开，她的心事摊在了我的面前，我都还没翻开看看，就开始埋怨。这个日期被她用得理所当然，就像个无法无天的犯罪者，不被约束也没有底线地在我心里犯下滔天大罪，而我只能埋怨自己怎么又开始流泪。
可我还是等不及地想看看她的世界，以及她的我。
我们的故事，必须得重新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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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买下这本日记本写的第一句话。我不知道最后我会写多少句。但其实写到第三句我垫着笔的中指就开始不舒服了。
今天郝医生告诉我我的情况好了很多，可以减少药量，他还建议我可以每天写写日记，这样能保持脑袋清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姓“郝”的原因，他说的每句话都很值得信，这个姓可真好啊，做什么职业都听起来舒服。好医生，好律师，好老板，好老师，甚至连杀手都可以是好杀手。就好像明明他每次见我的时候都会分心瞟几眼他的手机看看女朋友又发来了什么腻死人的消息，但不管怎样这个人的专业力量就像老司机一样稳如泰山。
其实他的建议我都是有好好听的，但这个实在是有些麻烦，本来从他的诊室下楼的时候我都想着“拜拜吧日记谁爱写谁写”了，可碰到了正上楼的小克，他露出牙齿咯咯对我笑，问今天又从郝医生那里多开了多少种药呀，我扬起下巴说：“我药量可减少了。”
小克抬起手摸了摸脑袋，露出羡慕的神情，而我从他病号服的袖口里看见了他手腕处新换上的纱布。
本来我和小克一样是住在这个医院里的，可住了三个月后表现良好，他们就把我放出来了，告诉我只用一周来两次。这就是我出院后的第一次回诊。
上个星期我出院的时候小克送我到门口，他对我说：“你现在出去了，总有一天会完全康复，而我不清醒的时候还会搞伤我自己，我突然就和你差了好远，以后要是见不到你了怎么办，我好舍不得你。”
我那时候抱住了他，对他说：“你不会见不到我的。”
他的纱布对我来说有千斤重，就好似拖着人无法前行的铅块，一个不注意就会和其他人落下好远好远。我和小克一样，他的目标是我，我也有我的目标，他想减少药量，而我想停止吃药。
所以这个时候我想着，我还是写写日记吧，听郝医生的话总没错。
但小克欲言又止的表情让我回神，“今天是情人节，你有安排吗？”
“情人节吗？本母胎单身没有很在意啦。”我其实已经好久没记过日期了。
然后我随意招呼了一声“我走啦”就赶紧下了楼，我知道隔着一条街就有个不小的书店，里面应该能找到我心仪的日记本。
写到这里，我真的很感谢小克，是他让我想起去从没走过的那条街找日记本，让我发现了街角的咖啡店，让我进门点一杯咖啡的同时认识了陈立农。
他长得好高，刘海平平遮住眉毛让我立马联想到瓜皮这两个字，可能是因为情人节店里人不算少，他点单制作手忙脚乱，可不知怎么他就是显得很开心，不是摆出的职业笑容，而是用心感受生活的那种开心，招呼客人的声音也很有活力，一字一句砸向我，暖乎乎的。
我羡慕开心的人，不知道他们是有着没被生活辜负过的幸运还是有着知足常乐的强大内心，老天爷随意赐我其中一种我那时就不用像那样看着操作台前的四个人就迟疑了走过去的脚步。
可他反应很快，看见我站在后面，立马咧开嘴对我说：“不好意思噢等我一下好吗，我马上来为你点单。”
他笑得好可爱，眼角和嘴角都被他挤出了细碎的褶子，周身像是洒下了不符合时宜的光，我就像傻子一样原封不动地听了他的话，定在原地等他。
等他忙完站在收银台前我才走过去，他手指哒哒点着屏幕，问：“请问要喝点什么？”
我回答：“一杯美式。”
“很少看女生喝这种比较苦的哎。”他上扬着尾音来表达他的惊奇，可是却迷人到让我忘了回答。
他走到操作台前为我制作，我忍不住开始描摹他的五官。好看的标准有很多种，在我心里本是我妈排第一，娥眉深廓，明眸皓齿，口若含丹，亦魅亦掩。而现在他却不明所以地成为了我的第一，高鼻梁上的银框眼镜都是加分项。他是单眼皮，眼角微微下垂。有的人单眼皮那就只是单眼皮，可他就是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的芭蕉；有的人下垂眼那就只是下垂眼，而他就是姜太公神摇意夺的直钩，谁都拦不了我愿者上钩。
当他把美式咖啡放在我面前时，我已经意识到这种失魂叫做一见钟情了。我拿起美式想走，可越走我的心脏跳动得越激烈，离大门越近我越思潮汹涌，我知道这是我犯病的前兆，我那时只想着快步离开不希望吓到这个男生。
可我还是没忍住，在右手扶上门把手时急转了回去，我能感觉到我笑得神采飞扬，心率狂飙，我开口：“帅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好在他只是愣了一下，“我叫陈立农，你可以叫我农农。”
“噢农农，我过几天还会再来看你的喔！”我使劲压下我的情绪，可我还是压不住我语气里的兴奋，只得说完这句之后立马跑出店，一边平复心情一边祈祷他不会觉得我莫名其妙。
陈立农。陈立农。陈立农。
真好听，嘴型的一分一聚统统都甜得像是棉花糖，棉花糖又像云，不知不觉人就漂浮了起来。
最后，我去到书店里，脑海里想着他认认真真挑选了日记本，而我想让他在接下来的篇章里都成为主角。我觉得陈立农注定是我的《初恋日记》的主角。
是的，我在情人节这一天，找到了初恋。
—17.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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